我们看见人海中失重的景观｜廖伟棠诗7首

廖伟棠，诗人、作家、摄影家，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、香港中文文学奖《中国时报》文学奖、《联合报》文学奖及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等，香港艺术发展奖2012年年度艺术家(文学)。曾出版诗集《八尺雪意》《野蛮夜歌》《春盏》《樱桃与金刚》《后觉书》十余种，散文集《衣锦夜行》《有情枝》，小说集《十八条小巷的战争游戏》，评论集“异托邦指南”系列，摄影集《孤独的中国》《巴黎无题剧照》《寻找仓央嘉措》《微暗行星》等。

雅众近来出版了廖伟棠最新诗歌作品《半夜待雪喊我》，今天撷七首以欣赏。

▎怀疑论

我怀疑圣诞老人

尚未诞生

但我还是把袜子置放

在黑暗中央

因为我相信我父亲

硬骨头扎成的雪橇

走过苍苍，常见余辙纵横

我怀疑希律王

尚未诞生

满城的婴儿茁壮成长

我还是把稻秸编成小花环

从粤西乡下的田垄

摆放到奥斯威辛的炉前

点燃，为星球取暖

我怀疑

耶稣尚未诞生

我们每人都是一堵哭墙

砌满了对幸福的背叛

在迦拿地方的婚礼

不敢喝酒

走过各各他，低头不语

我怀疑

这首歌谣，尚未诞生

提琴共鸣腔所用的良木

还在我小母亲讨山的手上

琴弦还在她未落的泪中

当神借重担为琴弓

击打她赤红的肩膀

2017.12.25

▎光手里 

      孩子，我以耳语，把你交到光手里

              ——曼德尔斯塔姆

光手里的核，一星半点

铁丁香

你脚踝里更细的，铁鳞

带走了囚笼的一小块

光手里的人子，偌大居所

烛焰上的帐篷

走钢索的人

你角膜里更大的，冰海

寄语哑巴

光在你舌头下安睡

快在黑暗里剥橙

把整个夏天嵌进你的指甲缝

光手里的核，一星半点

铁丁香

废弃的集中营暴雨进驻

是的，我是暴雨，寻找落发

2018.7.12

▎生活

梦中我写了一首诗《生活》

醒来只记得第一句：

“我们看见人海中失重的景观”

我再次入睡，双肩上各有一次核爆。

想起曾经梦见一只肥胖的水熊虫

畅泳在污水里想念著它已经成佛的母亲

八只脚还是刚毛摆动得快活。

梦中我写了一首诗《生活》

醒来我看了一个男人把螺母打磨成钻戒

互相浪费了许多生命。

2019.1.20

▎春烬

      他打败了我们

             ——策兰

大片的光像被打败的天使

在花瓣的背面喘息

他们爱但闭口不言

爱是如何成为暗下去的花园

只有我从天使当中走出

熟练地收拾饭桌上的残羹

熟练地洗涤浴缸里的小孩

熟练地掩脸佯睡、做一个流亡的梦

天啊，我竟在灰烬中飞行了二十年

仿佛自己是一腔倾泻的子弹

而天使们变老，变坚硬

如卷曲的花枝在午夜之月耀中上升

我们偶尔并肩，聚散不明

当众星骤然被遗弃

银河的轴枢折倾又旋正

我关上每层楼的灯，捡点门锁的微安

2019.3.4

▎之前

         ——给女儿

其实在印成一本诗集之前

树已经在写诗

承载那些带电浪游的神经之前

矽和我们相约回到白垩纪

在我说爱你之前

已经有45亿年，月球用潮水抚拍岛屿

2019.4.8

▎蜜

养蜂人与秀发都死去

蜜蜂和梳子长成幽暗森林

够了，男孩给自己上好了闹钟

他问这老地球：一天等于多少微秒？

男孩也会长成养蜂人吗？

更多人的父母死了，更多人的子女死了

殡葬车驶进透明的深水，鱼们追逐呼叫

只有该死未死的人还没听到

男孩爱慕光头的女子，始于这一年

这一年被剃了光头的女子流不下的那滴泪

是地球唯一的蜜

妈妈

2020.2.21

▎吊客

我以为在边境能发现我们的墓碑

那碑上的号码篡改了我们的名字

我以为可以从凶手那里取回我们的骨灰

然后发现凶手已经在骨灰盒上面营居

还是有一个少妇手持一片花瓣叩门

一声一声，是火舌在春荫中热吻

生作为一个寻欢者总是孜孜不倦

死作为一个流浪汉又何尝错过喜宴

2020.4.1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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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半夜待雪喊我：廖伟棠二十五年诗选》

廖伟棠 著

雅众诗丛·国内卷

雅众文化｜上海三联书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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